【研学心语】龙场听雨
数学类2503班 彭可鑫
来时的路上,我的心中一直怀揣着一个“谜”。这谜,关乎那传说中玄而又玄的“悟道”。我总在脑海中描摹,那该是何等石破天惊、风云变色的刹那:或有祥云缭绕,紫气东来;或有天光迸裂,照亮千古长夜;又或许,会有一声解脱了一切尘世束缚的长啸,如凤鸣九天,清越激昂,划破历史的沉寂与厚重。这想象,源自典籍,源自传说,更源自内心深处对精神超拔的隐秘渴望。然而,当我真正卸下行囊,站在这龙场的山野之间,站在这片据说改变了后世无数人心灵图景、奠定了心学一脉光辉起点的土地上时,举目四望,周身所感,却只有一种近乎原始的、沉甸甸的、几乎令人窒息的——静。

这里是贵州修文,古名便叫龙场。五百余年的光阴,像一层极厚极软的苔藓,温柔而又固执地将许多尖锐的、痛楚的过往包裹得圆润而温存。史书上寥寥数笔记载的“瘴疠之地”,文人笔下渲染的“蛮荒之野”,以及那位先行者曾真切体验过的、与文明世界隔绝的孤绝,如今都已悄然隐退,化作了眼前这片平缓起伏的田畴、几处散落的安静村舍,以及远处山峦间缭绕的、如淡淡轻愁般的薄雾。我脚下这条蜿蜒着通往阳明洞的碎石小径,湿漉漉的,泛着雨后特有的幽光。空气里满是泥土被彻底浸润后散发出的、带着一丝腥甜的醇厚气息,混杂着路边不知名草木的清新,沁人心脾,却又平凡得让人心里有些空落,仿佛蓄势已久的一拳,打在了虚空里。这景象,太寻常了,寻常得与任何一个南方的偏僻山村并无二致。那位曾在此地困守、挣扎、最终得以涅槃的先生,他当年面对的,难道就是这般看似无害、实则足以吞噬一切意志的、巨大的寻常与静默吗?
那洞,终于呈现在眼前。它并不似想象中那般深阔幽邃,反而有些低矮,甚至带着几分局促的谦卑。我微微躬身,小心翼翼地步入其中,一股凉浸浸的、带着岁月锈蚀感的寒意,便立刻从石壁的每一处孔隙里丝丝缕缕地渗出来,无声无息地贴上肌肤,直透心底。洞内光线幽黯,只在洞口投下一方清亮,像舞台上的一束追光,鲜明地分割出两个世界——洞外的生机盎然与洞内的永恒沉凝。我倚着冰凉的石壁,试着在脑海中勾勒那一幅图景:一个曾身居庙堂、意气风发的京官,一个在波谲云诡的政治风暴中险些丧命、九死一生的失意者,一个与故土亲朋音书断绝、仿佛被整个世界遗弃了的游子,他究竟是凭借着怎样的心力,在这里——这个连最基本生存都成问题的石穴之中,将破碎的灵魂一片片拾起,重新“安顿”下来的?
史料上的记载,冷静而残酷。他为自己凿了一具石椁,是的,一具石头的棺材。“自计得失荣辱皆能超脱,惟生死一念尚觉未化。”于是,他便日夜端居于此“椁”中,默坐澄心,直面人类最深层、最本源的恐惧——死亡,只求将那“生死一念”彻底勘破。这该是怎样一种置之死地而后生的、近乎残忍的决绝!这是一种彻底的、义无反顾的向内沉潜。外间的一切道路似乎都已被铁幕封死,曾经孜孜以求的功名利禄,赖以安身立命的文章典籍,乃至往圣先贤的谆谆教诲,在这龙场绝域、在这绝对的生存困境面前,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,如同废纸。他像是一个被命运强行剥去了所有华美衣衫的人,赤条条地、毫无遮掩地立于苍天厚土之间,所能倚靠的,所能追问的,竟只剩下自己这一颗怦然跳动、却又迷茫不安的心。外部世界的所有参照系都已失效,他被迫退回到了自身存在的原点。
我正沉浸在这历史的遥想中,洞外,忽然又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。雨声不大,却极密,绵绵
绝地打在洞口的树叶上,发出沙沙的、如同无数春蚕在啃食桑叶般的细响。奇妙的是,这雨声非但没有打破周遭的寂静,反而像一层层的细纱,将这原始的寂静衬得更深、更浓、也更加立体了。仿佛这天地间,只剩下这雨声与寂静在相互叩问,相互应答。就在这雨声与寂静的永恒交织里,我心头那点因期望与现实落差而产生的空落与茫然,忽然被一种奇异的、温润而饱满的感受悄然填满。我的思绪穿透了时间的屏障,仿佛能清晰地看见,在那个遥远的、或许也同样弥漫着潮湿水汽与无边寂静的深夜,那个在石椁中枯坐如雕塑的人影,忽然之间,像被一道并非来自天际、而是源自内心最深处的闪电骤然照亮!
那道闪电,并非毁灭性的霹雳,它没有劈开任何有形之物,而是温柔地、圆满地、如同月华流淌般照亮了他自身的全部——他的困顿,他的恐惧,他的求知欲,他未曾泯灭的良知,他整个的生命存在。这个声音,或许并非肉体可听见的声响,而是如同种子破土、泉水涌出般自然的觉醒,在他生命的核心轰然鸣响:“圣人之道,吾性自足,向之求理于事物者误也!”原来,那遍寻不着的“道”,那至高无上的“理”,它并不在汗牛充栋的遥远典籍里,不在壁垒森严的帝王殿堂上,也不在往圣先贤那尽管精微却终究是他者的话语中。它,就在这儿!在我每一个念头的起处,在我面对事物时最初、最直接的反应里,在我这具血肉之躯所承载的灵明本性之中。那是一种沛然莫之能御的内在力量,一种鲜活而真切的道德判断与智慧源泉,它就根植于人的本性深处,从未片刻离开,只是被层层的后天疑虑、积习惯性与无尽物欲所重重遮蔽了而已。格物之物,原是心中之物;穷理之理,原是心中之理。万事万物的意义,其最终的印证与明朗,终究要回到我这颗能知能觉、能应万变的“心”上来完成。
“心即理”。
这三个字,石破天惊,却又平淡如水。它并非经由严密的逻辑链条推演而得的知识体系,而是一种在极致体验中迸发的、整体的生命证悟。它像这洞中此刻包裹着我的凉意,并非由洞外吹入的寒风所带来,而是从这巨石内部的每一个分子里生发出来的、本然的、固有的寒。那一刻,他并非用头脑“想”明白了一个道理,而是他整个的生命存在——他的呼吸,他的血脉,他的精神——都已然“是”那个澄明自在的状态了。知行,在此刻合而为一,再无间隔。
雨,不知在何时已经停了。我缓缓步出洞外,世界仿佛被彻底清洗过一遍,焕然一新。每一片树叶都青翠欲滴,滚动着晶莹的水珠;远处的山峦呈现出雨后特有的、沉稳而清晰的线条,如同巨人的脊梁;就连脚下一颗被雨水冲刷出来的浑圆石子,也泛着温润的光泽,静默地展示着它自身圆满的存在。我看着这一切,心里忽然有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踏实与安宁。这一切——这笔直生长的禾苗,这沉稳的山峦,这浑圆的石子——它们不都在这自然之“理”中运行、展现着它们自己吗?而我能看见它们,欣赏它们,理解它们内在的秩序与美,不也正是因为我心中本就有这能映照、能认知万物的“明镜”吗?万物皆备于我,反身而诚,乐莫大焉。
离去的时候,我没有回头。并非不留恋,而是觉得已无需回头。我知道,那个低矮的山洞,那场适时而来的细雨,那位在绝对绝境中将自身燃成一盏照亮千古心路的明灯的先生,他已经不再是历史书本上一个冰冷而遥远的故事,或是哲学体系中一个抽象的概念。他,以及他在龙场的这段经历,已然成了一种鲜活的、有力的确证——确证人性的尊严与潜能,确证内在光明的真实不虚。这也成了一种源源不绝的力量源泉。原来,真正的解脱与强大,并非要奋力走向一个无尘无垢、完美无瑕的彼岸世界,而是需要拥有深深地潜入自身心海的勇气,在那最深的、最暗的底部,亲手触到那不动不摇、不生不灭的、永恒的精神岩床。
车行渐远,龙场的轮廓在渐起的暮色里一点点模糊、淡去,最终与苍茫的山野融为一体。而我却清晰地觉得,我的行囊里,似乎比来时多了一些东西。那不是某个可以言传的、固定的答案,而更像是一把钥匙——一把可以时时向内开启,在纷扰中寻求清明,在困顿中汲取力量,去不断遇见那个“吾性自足”的、本就光明而温暖的自己的钥匙。这钥匙,将伴我走过此后所有的山水与歧路。
一审:刘凤霞
二审:叶 明
三审:罗聃宁